从龙套到《浪客剑心》香港动作电影的黄金时代
《九龙城寨之围城》抛开故事，单说动作戏真帅炸了。
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拳拳到肉，硬桥硬马，力量感拉满：

 


 


步伐飘逸，刀剑无影，颇有武侠之风：
 


 


霸气热血，力道夸张，巧取漫画之精华：
 


 


除了视觉上爽之外，也不失传统武学的境界和观赏性。
设计这套动作的，想必是一个深谙中华武术的大佬。

但没人想到，这位大佬竟是个日本人——
谷垣健治。
 


你或许不认得他。
但他在香港已摸爬滚打十多年，早已成为香港电影里的常客。

或者说是，挨打专业户。
比如，在《精武英雄》里，陈真初到虹口道场。

一个不知死活的日本人上前叫嚣，“混蛋”还没骂完就被一巴掌抡在地上。

这个衰佬，就是谷垣健治。
 


还有更衰的。
《武侠》中，长发及耳的匪徒，飞身出击。
却不想一头撞在桌角，被木箱K.O.。
 


《杀破狼》里，被主角男团追了几条街，最后被一顿暴打。
当个龙套，都被打成表情包：
 


 


在《九龙冰室》里，他是九纹龙（郑伊健饰）的小弟。
虽然跟对了大哥，但一样是挨打的命：
 


早年间他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武生，在港片中跑龙套，做挨打的替身。
为了追星拜入“成家班”，惨遭拒绝。
然而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他已是世界一流的武术指导，现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中唯一的日藉成员，“甄家班”的核心骨干。
 


谷恒建治和甄子丹测一起试设计动作
虽是日本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在香港学成后，他带着一身武艺回到日本，并发扬光大。
才有了自己成名作——漫改天花板：《浪客剑心》系列（动作指导）。
 


 


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大的改变，他的经历又承载了哪些历史的变迁？
让我们把指针回拨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起聊聊——

 


谷垣健治生于1970年的日本奈良。
小学五年级，他看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电影——《蛇形刁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曾表示：“如果不是看成龙的电影，我是绝对不可能进入动作电影界的。”
 


因为偶像成龙，他第一次出国旅游便去了香港。
当时成龙的事务所正在取景拍摄。他一整天都泡在片场，感受着摇臂摄影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震撼，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不管什么职位都好，我也要成为其中一员”。
连预约都没有，他便直奔嘉禾电影公司求见成龙。
 


成龙以为只是求合影，爽快答应。
拍完合照之后，他激动地还都没想起来拜师的事儿，成龙已经没了影子。
可惜的是，当时能打的年轻人太多，“成家班”又是翘楚，他收到了友善的拒绝。
不过，这个18岁的年轻人没有气馁，他决定回国苦练几年，等待时机“打”回香港。
回国后，他加入了仓田保昭成立的动作演员训练所，开始发奋习武，拿下各种武道比赛冠军。
 


和他同一时间加入的，还有后来指导《杀戮都市》的下村勇二，以及《孤狼之血》的吉田浩之。
而引他入门的仓田保昭，便是后来《精武英雄》里女主角光子的叔叔，和李连杰有一场载入影史的打戏。
 


1993年，谷垣健治再次来到香港。
这次他放平了心态：只要能拍打戏，哪家公司都行。
翻遍电话黄页，电话本都翻烂了，他终于找到了活——作为临时演员，日薪只有200港币。
好歹，算是进了圈子。
这种窘迫直到他加入了香港的动作特技演员公会才有所转机。
在一半的时间里，他都只能跑跑龙套，在片中扮演一个被“暴揍”的角色：
《精武英雄》里的日本兵；《杀破狼》里被主角团围殴的王宝手下；《武侠》里阎东升的同伴；《九龙冰室》里的马仔；《黑拳》里被吴京暴打的杀手......
 


工作以外的时间，他都用来学广东话。
“我在麦当劳和孩子们聊了很多天（笑）。生活所迫，如果身处一个不说话就无法生存下去的状况之中，意外地很快就能学会。2个月左右就搞定了日常交流。”
也是因为《精武英雄》，谷垣健治被甄子丹相中。
他加入了“甄家班”，一干就是15年。
 


电影《战狼传说》的片场
他参与了多部甄子丹电影的动作设计，从《战狼传说》一直打到《武侠》。
最后打出了让甄子丹一跃成为一线动作明星的两部电影：
《杀破狼》和《导火线》。
 


甄子丹和谷垣健治一起示范动作
 


甄子丹获25届27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动作设计
这两部电影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之上，突破性地加入了MMA综合格斗技巧。
包含拳击、巴西柔术、泰拳、摔跤、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散打等多种技术。
拳腿膝肘（站立打击技术）、关节技与绞杀技（地面降服技术）、过胸抱腿（近身摔跤技术），不同的武技得到完美结合与展示。
 


 


《导火线》《杀破狼》幕后
《导火线》里甄子丹和邹兆龙的最终决战，可以说是MMA在动作电影里的极致体现，堪称现代香港动作电影的教科书。
至今仍有后来者不断地致敬和效仿。

 


与此同时，每个角色具备独特的格斗风格，人物的性格也能窥知一二。
比如甄子丹饰演的马军，作为警察他使用的是更为“正统”的散打和拳击技巧。
出拳干净利落，稳扎稳打。
 


而邹兆龙饰演的反派Tony，更常使用的是肘击膝踢为主的泰拳。
给人感觉更加凶狠，不择手段。
 


逐渐成熟的谷垣，后来首次担任动作导演，带领“甄家班”小分队，指导了电视剧《特别行动组》和《代号：美洲狮》。

修行15年后，谷垣健治迎来了他的出师日。

甄子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回日本吧，把香港武指的技术带回去，你肯定会红”。
如甄子丹所想的那样，回国后的谷垣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机会。

导演大友启史打算拍摄一部动作片，但是苦恼动作指导的人选。于是他参考香港动作片，在长长的工作人员名单里，一个频繁出现的日本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后来，两人便一起合作了电影《浪客剑心》。
 


此片一出，整个日本为之震撼，将其评为日影史上最佳动作戏top1。
导演立马敲定续作，整个系列一共拍了五部，仅前三部的票房就超过100亿日元。
 


制作过程中，谷垣健治把“甄家班真传”继承了下来。

真打真摔。
动作戏的演员一律不得使用替身，一律经过三个月的魔鬼训练。
 


 


主演幕后训练

真打，同时必须打出风格。

谷垣健治的风格，便是传统武术与综合格斗的糅合，讲究动作衔接上的行云流水和打击上的力量感。
仔细看，有的地方还致敬了“甄功夫”：
 


 


 


 


看到自己的弟兄如此能人鬼才，后来接受采访时，甄子丹也不惜夸赞：
他现在已经是世界上顶尖的武术指导啦。
 


如今的谷垣健治功成名就，再度回港，扛起了香港动作电影的大旗。
除了学到怎么拍打戏以外，他也在香港学到：做兄弟的应该有情有义。
这也是港片的精髓。
2021年他指导《怒火·重案》获香港最佳动作设计（这次是他本人担任动作导演）；此后陆续推出《烈探》《天龙八部之乔峰传》；今年指导的《九龙城寨之围城》也凭借亮眼的动作设计口碑大爆。
 


 


谷垣健治获最佳动作设计
谷垣用打戏证明：
那个曾经灿烂过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完全消失。

 


谷垣健治的成功是一个时代成功的缩影。
1970年，嘉禾电影公司创立。
成立之初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邀请刚从美国回来的李小龙加入。此时他已演过《青蜂侠》，在外小有名气。
 


签约嘉禾之后，李小龙陆续拍摄了《唐山大兄》《精武门》，不仅强调了身为中国人的民族精神，还将一身功夫展现极致。
他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一时声名鹊起。
《精武门》破了香港票房纪录，李小龙又自己主导拍摄了《猛龙过江》和《龙争虎斗》。
这两部作品虽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深刻地影响了好莱坞动作片的拍摄方式。外国人从此知道了动作片不只是左一拳右一拳，而是可以设计巧妙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们依然会记得李小龙。
因为他的功夫片，香港电影的时代来了。
李小龙离世之后，香港功夫片陷入了短暂的萧条。
好在，初成气候的洪金宝接过了大旗。
他创立宝禾电影公司，每年向嘉禾输出的动作片占总片量的80%，是嘉禾旗下最赚钱的子公司之一。
 


洪金宝创立“洪家班”，拉拢一票大佬：包括林正英、午马、钱嘉乐、元华、元彪和邹兆龙等等。
洪金宝的动作设计擅于利用场景道具，把一段打戏编排得趣味横生，出品了许多动作喜剧并开创了奇幻功夫片。
 


出品电影《奇谋妙计五福星》《僵尸先生》
与此同时，洪金宝也是出了名的玩命。
当时香港电影的特效还很落后，各种动作都要找来一群武行亲自上。

大家都怕洪金宝抬头看，因为他特别喜欢让兄弟们从高处往下跳。
谁能上靠本事，谁活下来靠老天。
 


《富贵列车》元彪的世纪一跃
即便洪金宝的要求很变态，但凭借仗义的做派和出色的导演能力，仍吸引了一大批弟兄为他卖命。
 


武术指导：钱嘉乐
当时能与“洪家班”抗衡的，还有刘家良的“刘家班”。
刘家良是南派功夫洪家拳的嫡系传人。
他的观念和动作设计传统，却没有固步自封，对各门各派的武术都有涉猎，堪称行走的武术字典。
 


他以《少林三十六房》成就了刘家辉；
《长辈》捧红了惠英红，让她成为唯一一位以功夫片拿到金三影后的女演员。
1982年导演的《十八般武艺》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场面，真实的拳脚功夫和刀光剑影，把刘家良武学的功底发挥到极致。

 


那时的功夫片中，哪怕是不起眼的配角、反派，甚至是替身，都是业界大神。
比如说自己不会武功的邹兆龙，武替天花板的钱嘉乐，世界ICU搏击冠军周比利，尖沙咀话事人的陈惠敏，断水流大师兄林国斌......
当时，不管是梨园子弟还是南拳后人，能打的人物着实不少。

但资本仍想找到下一个李小龙。
于是，成龙应声而来。
 


和李小龙不一样的是，成龙具有一种喜剧人特质。
这在他早期的作品《醉拳》《蛇形刁手》便有所展现。这种特质不仅体现在卖相上，还和成龙的功夫有关。

成龙的动作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糅合了散打，空手道和滑稽戏。
他活用了洪金宝的那一套道具打法，加上不要命的跑酷特技动作。电影搞笑的同时让人惊呼：这也是人能做的动作吗！
《A计划》跳钟楼。
 


《警察故事》跳巴士，跳直升机。
 


《我是谁》跳三十层的鹿特丹大楼。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在成家班和洪家班斗得最厉害的那些年，这两个大哥片场外都随时候着一辆救护车，谁受伤了，就可以马上送到医院。
但这种拿命拍戏的笨头，也成为了香港动作片独一无二的亮点。
成龙在电影里的惊天一跃，炸翻了好莱坞；又因为《尖峰时刻》打破了北美票房纪录，成了全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功夫代言人。
 


2016年成龙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享誉全球的，还有天下第一武术指导——
袁和平。

 


你或许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你一定看过他指导的电影。
随便拎出一个都是重量级：《精武英雄》《黑客帝国》《功夫》《卧虎藏龙》《一代宗师》《杀死比尔》......
 


 


作为功夫片天花板的《精武英雄》，袁和平在对李小龙的致敬中将动作设计又提升了一个高度。
每一场打戏都是配合剧情的巧妙设计，每一次对战都干脆利落，既有中华武术的风采，又是东西合璧多种功夫的展现。
 


然而，在天下第一的名号背后，也有很多令他头疼的时刻。

 


后来，袁和平还领甄子丹入门。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谷垣健治命运的齿轮也开始转动起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台商撤资，卫星制崩溃，嘉禾没落，好莱坞电影也慢慢地占领了香港电影市场的高地。
香港的动作片随着局势变迁而走向下坡路。
港片还能打吗
 


进入2020年以后，香港动作电影偶有佳作，但已经大不如前。
而我们儿时最能打的那批人，却没人能打得过岁月。
甄子丹、李连杰、元彪都已年过花甲。
洪金宝、成龙、元奎已年过古稀。
袁和平年近80。
曾经的拼命三郎们，功夫界的扛把子们，都已两鬓白发。
曾经的功夫小子，已成为功夫大爷。
 


年入古稀的成龙
他们的作品，虽有荣光，但却也显得迟暮。

评分最高的动作电影是最近上映的《九龙城寨之围城》，豆瓣7.5，票房仍落后于碰瓷雷德利·斯科特的《末路狂花钱》；

《拆弹专家2》7.4位居第二，好在票房大爆，达到了惊人的13亿，但和当年最高的《八佰》31亿票房相比，不到一半；

《怒火·重案》7.2位居第三，是20年代后最后一部上7分的动作港片。
遗憾的是，导演陈木胜在电影上映前已经离世，这是我们能看到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新警察故事》《宝贝计划》导演陈木胜
前人离去，老人退圈，后人北上。
香港的武指一部分去了海外发展，更多的去了内地。尽管仍有武行留在香港坚持，但有人教也未必有人肯学了。
随着经济水平的不断提高，进入武行的人越来越少；加上现在的特技已经成熟，以人为本观念流行，演员们也很金贵，没人、也不需要再为一个镜头跳七楼了。
尽管香港动作电影已经半死不活，但相比起内娱的动作戏来说，好像还能再打个几年。

有的因为根本就不会“打”，一套动作转几个圈。
功夫不够，慢动作+剪辑来凑。
 


有的受了伤，再不送医院就愈合了。
 


有的甚至连威亚也不会吊。
更尴尬的事，现场有武术指导，但却没有人能把设计的功夫演出来。
演员本身没有功夫底子，更注重台前的颜值和流量，武行也难出头。
能打的人也有，只不过所剩无几。
王宝强2023年自导自演《八角笼中》，同年谢苗主演的《东北警察故事2》，都打出了不俗的成绩，让人看到了些许“港味”。
 


《目中无人》谢苗主演
但王早已改走谐星路线，谢一直不温不火，能拿出手的作品也屈指可数。
所以我们在电影院还是能一眼看到，那些还在拳脚相向的老港人。

香港动作片已死？

 


72岁的洪金宝、54岁古天乐还在大银幕上舞刀弄枪
不。
它只是看上去死了，但仍旧时不时地吐出一口气。